第49章 在人间(3)(2 / 2)

伯娘拿他们没办法,围着灶裙,又问了问新人(黄可中)是谁,最后对大伯说:“喝完早点回来,把苞谷面打了。”

我说:“大伯,怎么我爸跟你这么熟,却连我都不认识了?”语气颇为嫉妒。

“唻呓!”他喝了点酒,脸越发红了,本来就健谈,此刻更加唾沫横飞,“我和你屋爸在一个屋檐下哪,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耶,在外面工作,一年落一回屋。见不到你囊个记得到嘛?”

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心想这不是我的本意。

“你莫慌!”红脸大伯突然大手一招,“你让我来试试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在装莽!”

于是他向我爸提问:“陈当是你屋哪个啊?”

爸爸好像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反应道:“陈当,是我家小孩儿啊。”

“那你家小孩儿是谁?”

“陈一念。”爸瞥了一眼她的女儿。

“没毛病,”黄可中嘻嘻笑了起来,“当哥是伯父的孩子,但伯父的孩子是陈一念!哈哈,看来伯父还没有喝醉!来,再喝一杯成吗?当哥,你说停我就停!”

“停!”他刚倾斜瓶口,流了一线出来,我就喊了,弄得他手腕一抖。

我说:“他要想不起我来就罚不许喝了!”

黄可中讪讪收回了手,红脸大伯接口道:“云礼,听到没哦,你喝的酒是哪个跟你买的哦,要是你连你儿都认不出来了耶,你也确实喝不成了!”

我看了看黄可中,看了看陈一念,眨眨困乏的眼睛。

大伯又对我爸说:“那云礼,你把你手机拿出来,想想是谁给你买的?”

爸掏出手机一看,立马解了锁(人脸解锁,也是妹帮忙设置的,他的指纹根本无法录入,而精准地输入数字密码对他而言也十分困难),里面未退出的小视频软件继续播放,浮夸的说话声音无异于噪音入耳,我睒了一下眼,而陈一念皱了一次眉。

这是一段方言的饶舌说教,长篇的文案塞满顺口溜般写实的俚语,老爸看得津津入味。

红脸大伯“嗯”了一声,“硬是喜欢听烂婆娘嚼她背时舌根儿!”

他在屏幕上滑了一下,蹦出来一个显年轻一些的婆娘,捏着麦唱着歌,开头先说一句:感谢家人们捧场!刚来的老铁们欢迎点个关注!

再滑一下,出现一个扭秧歌的老年人团体。

红脸确定性地笑一下,“这个嘛,才是你屋老汉儿最爱看的!”

黄可中插嘴说:“看来伯父、伯伯是同道中人啊,我也喜欢看跳舞。”陈一念拉起了脸,使他感受到杀气,他又说:“没事跳跳‘龙拳’、‘本草纲目’确实锻炼身体”!”

红脸见我不表,又讲:“你不信,你看我的!”

“哎哎哎,云礼,起来起来哟,莫紧喝咯,跳两盘跳两盘!”红脸嘟囔道。

老爸闻言像是听到某种组织下发的密令,大喜,起身挪开椅子退两步便起舞,像一截衰老的树桩在风中扭动,他的表情那么自在与满足,看起来与他怪异无序的舞姿毫无关联,老树桩如何能跳舞,似乎完全出于率性而为,随心而动。

我不理解。“他到底在跳什么?”

与那视频里的什么秧歌完全不符。在我看来,不止差了一顶红手绢,而是我父亲独创的小舞种。

“可能是什么降神驱邪的巫术吧,不信你给他手里塞根鸡毛掸子瞧瞧?”陈一念说,“有一阵子,你爸一直想着向申标学艺,给人写包封看穴位做道场。可是他连标先生的面都没碰到。”

红脸看得大笑:“写包封、烧鸡蛋、治奶奶儿云礼现在样都会,就想拿个罗盘跟标先生学看风水。敲珰珰。走那几步!”

老来丢人,我渐渐觉得火大,喝他道:“爸,你要是喝多了就去睡嘛?”

“我没有哇!”他摆头辩解,一脸的笑意快要冲出褶子了,也许他是真的快乐。

“陈家大门大大开哟,喜鹊叫三声有人来——”

“你屋有几间房子哟——三间三间!”

看起来他很喜欢数字“三”——包括不明所以的“三哥”。老爸唱着跳着,自排自演,前者是什么对白,也无可考,后两句我记得:那是说一个乡村干部问一个夹舌子老头,你家有几间房,那老头很兴奋,脱口而出:三干(间)三干(间)!他的喜悦与他那极不标准的吐词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很容易把人逗笑。

红脸和黄可中都笑得前俯后仰,我心里憋得慌。父亲不像那什么标先生的徒弟,倒像个哗众取宠的马戏团舞者。

不过,他似乎真的很开心。

我爸跳完舞,一身疲态,早早地裹着酒气睡了。然后,红脸没了乐子,后续撤场,一会儿从他家里传来打苞谷面机器的轰鸣。黄可中想探我的底,被我先行灌倒,拖去了我的床上歇息。余下我和陈一念兄妹收拾满桌子狼藉。

我准备喊一声一老念但出口成了一念,我想咱这对亲兄妹到底还是生分了:“一——念,你确定跟他过了吗?黄可中这张嘴可跟大伯家的二姐夫一样能谝,你以前不是烦得很嘛?”

“世界上不完美的人很多,但能一起过活的人真的很少。”听她意思,大概是定了。

“你的幸福,自己把握吧,要是你觉得他欺负你,你跟哥讲,刚才爸闹得很,我也忘跟他讲了。”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他这个人其实是耍嘴皮子,耳根子软。我不怕他的。”

“还没到老夫老妻那一步吧,世人哪有千般好,未可全抛一片心。有些话喝了酒我也不好说,但不讲似乎不行啊!”

我的胃里此刻有点灼烧,开始难受起来,陈一念看我面部扭曲,按住我的肩膀说:“哥,你也去睡吧。”

“我再说两句,你把钥匙给了他,其实已经认可这个人了吧,你主意硬,也不早告知我一声,今天回来跟我闹个乌龙,我都差点进不了屋。”

她沉声听着,我继续讲:“你是打算让他到这儿来还是你跟她啊?”

“啥意思啊?”她歪着头问。

“就是说你跟男方住还是男方跟你住啊?”

“当然是跟……男方住啊,哥你在说什么啊,黄可中他家有房子,不用跟咱挤一块儿。”

“你还没听懂,我说的是房产证,这房子是老爸老妈建的,后面修修补补大家也算集资花了不少钱,但是爸你知道疯疯癫癫的,房产证上也没落我名字……到时候你跟黄可中走了,房子不是也跟你走了?”

她愣了一下,“哥,你在说啥呀,房子是大家的,还是大家一起住呗。房产证是老爸弄的,我也不知道,我现在都没见过,但我不能不讲理是不?该有你的还是你的,该你住你住着呗!”

“我不是针对你的意思,一老念,黄可中——”好像听到了父亲的鼾声,我压低声儿道,“他毕竟是个外人,你早早把钥匙给了他,我是怕到时候弄出些你我不料的变故来。”

“什么变故?”陈一念此刻对我已有意见。

“还是房子呀?到时候你不为难哥,让哥在这里住,黄可中也能这么大方吗?”

“哥,你莫不是喝醉了呀,我和老爸住一楼,你和嫂子住二楼,怎么样?只要你不回来,二楼的房间我一直给你空着,给你留着,钥匙你也拿一把,怎么样?”

“一老念,哥确实喝醉了,舌头都打搅了,”我又倒了一杯酽茶服下,“你没忘了爸就好啊!房子是他的‘利利儿’,在他生前嘞我们还是得把他照顾好。你出力得多,倒时候分给你我也不争。”

“哥,你说啥傻话呢?你和嫂嫂不住了哇?”

“不住了,我搬去你嫂嫂家住。”

“我说了哈,房间我给你俩留着,爸我也能照顾,但我自然是走不脱了,黄可中我考虑很久了,但是我俩不急结婚,我还是希望按照妈以前说的,哥你先结我后结!”

“别闹,妈都走了两年了,孝心虽好,没必要按‘老古典’的话来,你既然主意已定,就坚决去执行,勿要因我是长兄就拖拖摸摸,误了你自己的事情,我心头也觉得亏欠。”

“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相雨嫂嫂来我家两年,难道你的心里没有亏欠?我看得出来,再拖下去,只怕她的心里要冷了!”

酒是催泪剂。听她这么说,我早已忍不住,便痛声大放,涕泗横流。

“哥,你也莫哭了!”陈一念便安慰我道,“我知道这两年你不好过,肩上扛了太多担子,但是现在咱有钱了啊,你要不够我先凑给你,你抽空把婚结了,给家里冲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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