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清清楚楚地记得古一当时是如何风轻云淡地拍去身上的黑泥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对于林文和那个男人来说,都是极其煎熬的:男人是心焦如焚,林文是无聊透顶。看着男人跪在地上冲着空白的墙壁祈祷,林文是真的想走上前,拉住他,然后跟他一起做点祈祷。
尽管这世上从没有什么神明,而林文也从来都不信什么神明。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那种,能给予奶与蜜的神明,有能用五张饼和两条鱼喂饱信徒的圣子,这世上……
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灾荒饥荒,有那么多战争掠夺,有那么多文明被“文明”的铁蹄踏入火海,有那么多不义之人没有被神明杀死?别开玩笑了!
但是林文又是懂得的,对于陷入困境的人来言,心里有个“神明”,总比没有神明要好得多。就算那个神明是虚构的,就算那个神明是泥捏金铸的。上点香、弄点贡品、给点祈祷的话,人就会好很多。
人活在这世上总得需要找到些东西,就好像一艘船需要一只船锚,需要在合适的时候下锚,勾住些什么,以防止船被风浪拖走,最后不知所终。
林文再一次转过头来看着古一。
“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是那么热心的人。”
对于古一的调侃,林文断然否认道:“我并不热心,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地关注这个男人。难道说他是未来你位置的候选人之一?”
林文只是随口一说,但看到陡然沉默下来的古一,林文瞠目结舌:“不是吧,真的假的?我——”
“你说的倒也差不多,他确实拥有能继承至尊法师位置的天赋与实力,只是……”古一轻轻叹了口气,“造化弄人。未来不一定是一定的,但是能推测未来的人往往会希望未来朝着他们期望的方向发展。”
古一说完话,伸手拨弄了一下胸前的阿戈摩托之眼,声音轻到好像是呼吸,像是不存在似的:“有很多人都会羡慕能看清未来的人吧,但这种能力,往往既是一种祝福,也是一种诅咒。”
“但能看到未来的话,能做出的选择会多很多。”林文反驳道。如果他真的能看清未来的话,或许……能避开许多不好的事。
“或许吧。”
林文没有再与古一继续争辩下去。因为手术室的灯,灭了。
他们俩就做了一场局外人,看着身穿蓝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向男人道歉,看着男人是如何在瞬间崩溃,要不是有护士拉着可能就会当场把医生揍一顿,看着这个方才还很虔诚的男人是如何对神明出言不逊的,看着男人是如何语无伦次地说出亵渎神明的话的。
“让那该死的神见鬼吧!法克!那些该死的东西!”他高声叫道,“那个该死的,没有眼睛的家伙!”
他们看着他扑倒在白布覆盖的尸体上痛哭流涕,看着他殴打前来劝他进行遗体捐献的志愿者,看着他如何恳求那些人不要带走自己的那个她。
“求你们了,求你们了,她是个好人啊,她这辈子从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啊!她只是睡着了,真的只是睡着了!”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力量是那么的弱小,他的爱被送到了殡仪馆。
棺材很小,女人失去生命的躯体更小,他轻轻吻在失去气息的红唇上,痴痴地看着女人的脸,贪婪地试图记住每一个细节。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泛起细微的鱼尾纹,像是郁金香花盛开时的纹路。她左边眉毛末端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痣,她总是不让自己摸它。她鼻子冬天总是会被冻得通红,自己总是会怜惜地捧在手里取暖。她嘴巴里的牙齿是那样的整洁美观,笑起来的时候恍如玉石……
他是那样贪婪地记住她的一切,从殡仪馆走到公墓。
“先生,你确定让我们抬过去吗?”
“抬吧,”就算钱多一点,又有什么呢,钱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已经没有价值了,“抬吧……”
下葬那天,天气很好,有些热。天空是蔚蓝的,有几点白云点缀。洒水机很勤快地在浇灌翠绿的草坪,那些水雾甚至在半空里拉起小小的彩虹。远远的,有孩子和狗在跑,几对小情侣坐在草坪上,相互依偎。
他,只有在棺材里的她。
第一把土是谁撒下去的?他记不清了,或许是自己,也或许是别人,第一把,第二把,第三把……黑色的铁锹,将黑色的土一铲一铲送了下去。最后一把是谁的呢?猜猜看,是谁的呢?
他弯下腰,捡起那最后一把泥土狠狠扣在胸口。那个社区教会的神父在念什么?
“……肉体虽已安葬,但灵魂不朽,仍可复活。愿我们重逢于天堂。在上帝的后花园里,流……”
上帝吗?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上帝在哪里呢?复活?从古至今,又有几个人复活呢?圣子在哪里,抹大拉的玛利亚又在哪里?
“我不想要天国之上的幸福,我想要的……仅仅是世间的幸福。”男人的手指轻轻划过墓碑上的刻痕。妻子没了,儿子没了,自己怎么还活着呢?
林文和古一——这次是古一本人了——站在一棵无花果树下,远远地看葬礼的进行。
“这就是你想我看的?一个男人的崩溃?”
“你觉得他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林文回忆了一下自己见到过的男人,以及男人的相关档案:“一个好人,一个热爱自己家庭的人。”
这种人实际上已经不多见了。或许过不了多久,这个男人就会崩溃吧?想到这里,林文看向古一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不满。
“我希望你去接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