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是谁杀死了小绵羊(感谢打赏)(2 / 2)

现在他倒是不明白,为何一年前的自己做不到。

约束躯壳的绳索一旦解除,那些剑术倒是自己从脑子传到了手上。

教头瞪大了眼睛,大堂哥二堂姐惊愕莫名……但他只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布莱顿。

父亲迫不及待地给他套上这套不合身的铠甲,禀报了国王,获得申请……如今身处此地。

“你是我们的希望。”布莱顿看着他说。

“我不明白。”他是真不明白。但布莱顿待他如平常,这让他感到无比欣慰,王城的夜,空气比哈萨尔矿城的清新太多太多。

“你有一天会听取神谕。万千年来,屠龙勇士大多都听到了神谕。遵循你愿意追随的声音,祂的力量会引导你荡平诸邪……”布莱顿柔声说。

“我已经听到了,我拒绝了。”小绵羊说。

布莱顿先是瞪大了眼,然后畅快地大笑起来,直至眼泪都笑了出来:“你?拒绝了?哈哈哈哈哈哈!小小绵羊什么时候有这等气魄了!!!我真为你骄傲!快和我说说,为什么拒绝了!”

“我不知道我该宣誓什么,誓言会给予力量……我想做的事很多……”

“我知道!我当时也纠结了许久!哈哈哈!很多人都有这种烦恼,但是拒绝?哈哈哈哈!”

小绵羊微微愠恼起来,用拳攮他——

实在是有好久没生过气了,在哈萨尔矿城,他只能看见躬着的身子,避开的视线,顺从的口吻……

小绵羊口中发出咯咯的笑声,两人打闹起来,全然不像两个骑士。

“乔纳森!”

一声愤怒的吼声喝止了他。

他迅速坐起,单膝跪地——父亲来了,在他身边的是当今布姆赞的国王,亚历山大十三世。

恶寒——

有些大不敬的,在他看见国王那双淡金色的瞳孔的瞬间,传遍他全身的感觉,只能用“恶寒”两个字来形容。

“……这是犬子。”父亲尴尬的表情难以掩饰,他对国王深深弯下腰去,开始了他长篇大论的演说……

布莱顿坐了起来,小绵羊不想迎上国王的目光,只好偷偷向布莱顿看去。

布莱顿浅浅笑着,目光直直锁定国王。

——

一封信被交到了他手里。

印泥已经被拆过,这对他来说并不算少见。

如今他的身份是屠龙勇士,他的生命安危抵得过所有护卫的脑袋。

小绵羊理解这个,但他翻过去,看了一眼寄信人的名字,还是惊呼道:“布莱顿哥哥的信!怎么不直接拿给我看!”

说着,他便要迫不及待地开信来看。

但父亲抓住了他的手:“在你看内容前,我必须告诉你……”

他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这封信不是由侍从,而是由父亲交给他,本就让他觉得十分奇怪……此刻这份不安越攀越高。

“布莱顿叛国了。”父亲说,他听不见这几个字。

小绵羊甩开对方的手,展开信:

“亲爱的小绵羊,如果这封信到了你手里,说明我刺杀国王失败了。”

第一行赫然写着这些字。

“忘了我吧,忘了我教给你的那些剑术,你很快便会超越我,很快便会远远凌驾于我。”

“我衷心感到欣慰,即使我失败了,希望仍存于世上。”

“不要调查,什么都不要调查。你还是适合当一只小绵羊。”

“——布莱顿。”

宅邸的空气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揪着自己的衣领,转头向父亲问:“发生了什么?”

“授勋仪式,他将剑架在国王脖子上,杀光了来救驾的所有护卫,直到被增援淹没。”父亲说着,鼻中哼出不屑的声音,“我早说过,外姓人不可靠,他一定是他国间谍,蓄谋已久……”

“他还活着吗?”

“他的耻辱将钉在王城,游行七天,过后处刑。”

“——写信向国王求情,以我的名义。”

“……你在对我说?”

“是。写信。”

“判决已经下了,即使是国王也不能……”

“写!信!”

“……卡文迪许家不能替一个叛国贼……”

“以!我!的!名!义!”

小绵羊咆哮着。

老卡文迪许像一只被狮子喝退的狼,畏缩了一下,咧着尖牙利嘴,却还是夹着尾巴逃跑。

信由他穿着黑铠,亲手送到国王手上,国王盯着他看了许久,长长叹气,连连摇头——最后同意了他的恳求。

布莱顿被剥夺一切权利——包括通过劳动获得报酬的权利,他要活下来,只能去当冒险家,通过跨国的冒险家工会势力获得报酬,又或者流亡出国,再或者一错再错,当土匪,当强盗。

但他好歹让他活了下来。

他呆呆地向两位好友诉说这件事的时候,他们都连声叹气。

“对布莱顿来说,死了也许更轻松。”他的吟游诗人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互相打架,这一架从深夜打到了天明,天亮的时候,小绵羊的眼睛红红的。

“你不明白,你穿着龙铠,越过卡文迪许,向国王臣服,意味着什么。”那位吟游诗人朋友轻声说着,替他整理衣着。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他用手臂遮住眼睛,牙齿咬着下唇。

几个月后,布莱顿的死讯传到了他的耳中。

“被谁?”

“扎卡里。”

不久,在全城人的见证下,他立下了誓言。

——

十六岁那年,刚过全国大会报名年限,他便报了名。

他踏上颁奖殿堂的时候,全国上下无一人感到意外。

他和两位好友踏破绝境,突出重围,斩杀恶兽的那些冒险故事,早早传遍了全国上下。

殿堂里洋溢着六年前那种,受试台上那种快活的空气。

他还穿着那套漆黑的龙角盔铠甲。是同样的款式,但不再是同一件铠甲。

自十一岁那年穿上盔甲后,在外人前他再也没脱下过盔甲。

独角鹿家为他时刻准备着合身的铠甲,不计代价,不计成本。

均摊给全国许多贵族的屠龙勇士培养资金在他十岁那年,便都倾斜在了独角鹿家身上,据说好几年前那场卡文迪许和罗斯柴尔德的恶战,也是因为独角鹿家出了屠龙勇士,王家出手,才使战斗的天平得以倾斜。

如今他早就是独角鹿家的骄傲,是布姆赞王国的骄傲。

国王在问他想要的赏赐。

“我已准备好了。”

他在大厅中说。龙角盔下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准备好什么?”他父亲皱着眉问。

国王只是看着他,和蔼地笑了。

一支一百人的屠龙小队组建了起来。

其中有一半是邻国那巴的人。

他们远度国外,来征讨那巴。在两国指挥官争吵着指挥权的时候,他正盯着脚边的小花。

花茎已经断了,粉白色小花垂垂亲吻地面。

“秋英,花语是‘永远快乐’。”吟游诗人在他身边说。

如今他们两位已经成了名正言顺的职业人……宣誓毕生追随他的屠龙事业。

“都闭嘴,听我的。”

龙角盔下发出的声音让两方噤若寒蝉。

一行人继续向前进发,在他们走过的地方,那朵粉白色小花立了起来,已然没有受伤的痕迹。

——

战斗以阿隆戴特斩下硕大的头颅为句号。

他拎着巨大的头颅,在仍然喷溅着的血幕中回过身,八十七人朝着这血腥的一幕献上尖叫,欢呼的尖叫声。

“只折损了十二人!只折损了十二人!”书记官激动地翻开《龙的历史》,“损失率是两千年来第二低!”

他提着龙头的手垂了下去,龙的脖颈喷溅出的温热血液沿着铠甲缝隙附在他身上。

“……死了十二人……”他低声喃喃。

两位好友一左一右地朝他抱了上来。

“我们还活着。我们会慢慢完成你的誓言。”他们两人说。

他紧紧地抱住了他们二人。

——

训练场旁的庭院如今成了名胜古迹。

有谣传说屠龙勇士正是向这眼睛雕像许愿,才受到了七神的垂青。

屠龙勇士常来这里休息的事实助长了这个谣言。

吟游诗人瘸着腿走到他身边。

“怎么了?”龙角盔下传来低沉的声音。

“训练的时候不小心……别担心,牧师已经处理过了,休息几天就好了。”对方在他身边坐下。

他满覆铠甲的手搭上对方的腿。

“……天,这是怎……”吟游诗人怔住,微微动腿,已经没了痛楚。

他看着雕像不说话。

“听说国王拒绝了你再组建一支军队的请求。”

黑色的龙角盔点了点头。

“……倒也急不来,就算是炮灰,补充也是需要时间的。”吟游诗人说着,自觉失言,向他看去,那龙角盔确实看向了诗人,但倒也没说什么。

“你说的没错,终究是我太弱了。”他将头转开,又看向眼睛雕像,那里有许多人在朝它顶礼膜拜,“我还是得依靠你们。”

“但是我等不起了。”龙角盔下的声音一如既往低沉。

“……”

“我没听清。”

“……”

“这样啊。”

“……”

“我知晓了。我同意。”

“……”

“好。”

“你在和谁对话?”吟游诗人看着他对空气说话,终于忍不住插嘴。

“不重要。”他摇摇头。

吟游诗人微微一笑,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

“为我弹一首吧。”他说。

“怎么忽然这么说?”诗人不解。

“我怕我听不到了。”

“呸呸呸,少咒我。”诗人笑着拍开他的手,还是坐了回来,“但我可没有琴。”

话音刚落,他脚下的蔷薇疯也般地长出来,皮刺敛去,纠缠成一把琴的模样。可没有琴弦。

他又在空气中随手抓了一下,手从琴上抚过,手离开时,琴弦已上好。

“……怎……”他听到诗人口中卡了半个词,又听到对方很快噗嗤一笑,开始弹起琴来。

诗人叫骂着,这琴的音一点也不准,一点也不好弹。

他则在长椅上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

国王向屠龙勇士发来出征的“请求”。

内忧外患,他实在腾不出手来组建屠龙队。

信中是这么表达的。

但这封信让独角鹿家的人抓耳挠腮——屠龙勇士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连他的两个好友也不知道。信丢失了去处。

过了一年,屠龙勇士才重新出现在王城门口,他丢下一个比上次更大的龙头,转身徒步向北方走去。

据目击者称,屠龙勇士铠甲上的血已凝成厚厚一层,黑红色,搞不好比铠甲本身都厚。

他独自去狩猎了一头成年黑龙,铠甲已破烂不堪。他迎着一路高声赞誉走回那座土黄色的城,城头巷尾的人们也出来欢迎他。

他潜入训练场,享受片刻难得的平静,又向庭院走去。

风给他带来消息,庭院里他的两位好友在吵架。

“我们必须得劝住他。”

“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做他想做的事?”

“因为我们必须为他着想。”

“你是以什么立场说的‘为他着想’?朋友?”

“为什么不行?作为朋友希望他活着有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我们他妈的不是他的朋友!我们只是安插在他身边方便控制他的内鬼!”

吟游诗人大声喊着,即使用耳朵也能听到,“我们他妈的他妈的也不过是控制他的工具!难道你就看不出来他的痛苦么!难道你是真心为他着想,而不是上头希望困住他么!”

“我!希望!他!活着!”

牧师也回吼。

他身上的隐身术解除了,小雨开始冲刷他盔甲和身上的血迹,在身后变成红色的涓涓细流。

“……等等,里侧有人。”两人慌张的脚步声传来,两人亮着武器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怔住。

“……你都听见了?”诗人哑然一笑说。

他们两人放下了武器,任由他走向他们。

他用力抱紧他们:“我们能赢。我们能赢。”

——

他们从教堂里活着走了出来,身上的卷轴几乎所剩无几。

他终究没能杀死那头恶龙。

布莱顿站在它那一侧。

他早有消息,布莱顿还活着,但他只当那个只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毕竟布莱顿不可能十年不给他来任何一封信……

可那分明是布莱顿。

分明是……

“乔纳森,不要听信魔龙的话语。”牧师朝他说。

“我们相信你,乔纳森,”诗人也补充道,“我们可以一个月后再来,我们还会胜利。”

“是,但不要去查。”牧师再次插嘴。

九年前布莱顿的信里也这么写着——“不要调查”。

“你决定吧,乔纳森。我们永远支持你。”诗人拦住牧师说。

他小心藏好破碎的铠甲下露出的细小鳞片——尽管他们应该已经看到了。

他们十年前就看见过龙鳞,四年前的战斗里与龙拼死搏杀,他们现在很清楚龙鳞是个什么样。

他们回到了哈萨尔,他回到了那个庭院,坐在那个熟悉的长椅上。

“还不够。”他说。

“……”

“……我已没有筹码了么?”

“……”

“他们不行。”

“……”

“我明白了。”

“……”

“……你说这是真相?你说这是真相?”

他笑起来。

“乔纳森大人……国王又寄来了一封信,说是最后一封了……我们……不,还是由您来决定吧。”诗人提着琴坐到他身边,牧师坐在扶手上。

三人随琴声哼起歌。

——

他来到暮光港口,从街头走到巷尾,身后是无数眼神空洞的群众。

他来到通古斯遗址,行过之处生出花朵,从花朵中倾听风雨声。

他将阿隆戴特丢入海里,可是一回身,剑又出现在鞘中。

“阿隆戴特,当那个时候来临,请你离开我。去寻找下一个希望。”

他做了他能做的事。他做出了他觉得正确的选择。

他看向东方,王城似乎伫立在白骨之上。

他的反抗,会导致燃起更多圣笛。

也许还有别的手段。他还想和他们俩再商讨商讨。

他回到哈萨尔,独角鹿家的城堡里一片死寂。

他开口询问,过了很久,父亲才告诉他友人的死讯。

“又是龙?”他问。

“不……叛国罪。国王亲自下的令。”

国王盛情宴请两位屠龙伙伴,就在宴上搜出他们通敌的证据,风声还没传到哈萨尔城,他们的人头就已经落了地。

他龙角盔下的表情不为人所知。

“我累了。”他轻声说。

十岁那年身体里涌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似乎就在此刻消耗殆尽。他再感受不到花草细语,再看不见朦胧幻觉,再感受不到春意的流动……

有人看见屠龙勇士坐在屋顶上,如扬雪一般撒着撕成一片片的《龙的历史》。

有人说,这一幕不是发生在哈萨尔,而是发生在暮光港口。

然后,再也没人看见屠龙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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