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端木扶摇回神,不禁有些赧然,“我忘了。”
慕容寒枝不置可否,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皇上,天色也不早了,叫他们传膳吧?”
“好,”这么说一说,端木扶摇还真是觉得有些饿了,“告诉他们,准备几样简单的小菜就好,我跟姐姐喝两杯。”
喝酒?慕容寒枝颇有些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喝酒?”他难道忘了上次酒醉之后的事,还敢跟她喝酒,就不怕再醉了,再说些她不知道的事吗?
“我知道贪杯误事,不过就是今天,以后都不会的了。”端木扶摇看着她,目光里竟有些恳求的意思,加上他向来忧郁沉静的气质,任谁见了都不忍心拒绝。
不过,慕容寒枝倒是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来,心下约略猜到几分,“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呵呵,”端木扶摇笑着摇头,无限落寞惆怅,“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重要,今天,是我生辰之日,过了今天,我就满十六啦。”
还真亏他笑得出来,古往今来,哪个为君者过生辰不是国之大事,提早好些时候,就由各部去张罗准备,上上下下地折腾一阵子。可他倒好,除了一个慕容寒枝,连半个向他恭贺一句的人都没有,也太悲凉了些。
生辰?慕容寒枝心里蓦地一痛,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我不知道。”
“我不说,你怎么会知道?”端木扶摇笑笑,突地又神采飞扬了起来,“姐姐就陪我喝两杯,说说话,就很好了。”
慕容寒枝无言,转身出去吩咐了几句,御膳房那边是随时侯着的,盏茶功夫就已送上几碟菜和一壶上好的酒,退了下去。
端木扶摇招呼慕容寒枝坐下来,执壶才要倒酒,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皇上,太后娘娘命人送酒来,说是庆贺皇上生辰。”
太后?慕容寒枝皱眉,“她还能记得皇上生辰?”既如此,那为何不替皇上张罗着……对了,一想到立后之事,她随即释然,为了此事太后都恨不得扶摇和自己死,哪还会有心思替扶摇庆贺生辰。
死?
脑子里陡地闪过这个字眼,慕容寒枝心里瞬间有了计较,随即起身过去开门,“既是太后一番美意,总不好辜负。”
看着她出去,端木扶摇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了,一层类似绝望的东西铺满他的眼眸,只是太薄、太透,相信纵使是慕容寒枝,也绝计看不出来的。
隔了一会,慕容寒枝果真拿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酒坛进来,“那侍女方才说了,这酒是太后娘家人自行酿制,味道很是特别,皇上要不要尝一尝。”
端木扶摇只是浅浅一笑,“怎样都好,喝什么也是喝。“
是吗?慕容寒枝咬了咬嘴唇,笑容很奇怪,“就是说,皇上不怕这酒中有毒?”
“姐姐这是在吓唬我吧?”端木扶摇神色未变,“姐姐可是神医来的,酒里有没有毒,你会不知道吗?”
大概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慕容寒枝微一怔,接着恢复正常,“说的是,我料想太后也不会笨到这般地步,明着在酒里下毒,也罢,那就尝尝。”说着话,她果然替自己和端木扶摇都倒满杯,又端了起来,“尝尝吧。”
她才要举杯就口,端木扶摇突地翻腕压住了她,“等等!”
这一下慕容寒枝才觉到,他掌心竟然湿冷一片,仿佛不胜其寒,连带着让她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怎么了?”
端木扶摇似乎在犹豫,又似乎是难以启齿,“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慕容寒枝有些莫名其妙,突然地想起一事,“啊对,是应该说的,扶摇,生辰快乐。”
端木扶摇一呆,眼里不可避免地现出失望之色,但还是笑了,笑得很满足,“谢谢,我先干为敬。”端起酒杯送到唇边,倒是一口喝了进去,但那酒却停在口中,并不往下咽。
“怎么,难以下咽吗?”慕容寒枝的笑容瞬间变了,有些冷,有些残酷,她自己看不到,现在她的样子,就跟看到掉进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当中的小兽没什么区别。共丸名划。
端木扶摇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停了一停之后,喉咙一动,咽了下去,接着开口,“姐姐,你知道我刚才喝这杯酒之前,在想什么吗?”
慕容寒枝把酒杯放在桌上,慢慢站起来,如同跟端木扶摇之间隔了千山万水一样,再也难以靠近,“在想什么?”
“我在想,”端木扶摇举袖,擦去唇边的酒渍,神情反倒平静了,“我的命就在这唇齿之间,你难道真的不想问一问我,要我一个解释吗?”
什么?这话听着真让人心惊,慕容寒枝陡地一震,面色大变,“你、你说什么?”
“我其实一直在等,”端木扶摇看着她,眼眸湿润,长长的睫毛上似乎也有了水汽,“等你问我,要我一个解释,可你什么都不问,不问我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要我死,我……”
慕容寒枝大吃一惊,简直要反应不过来,“你----”
“酒里有毒,对吗?”端木扶摇一笑,其实不用问,他已感觉到撕裂一样的痛从肚腹直冲上来,他本能地弯下腰,拿手压紧了小腹,“而且应该是不会立即要人死的那种,你在我面前恢复本来面貌,就是想让我死个明白吧?只凭这一点,我就应该谢谢你的。”
一直以来以为的天衣无缝原来早被人知悉,慕容寒枝已被端木扶摇的睿智和冷静打到摇摇欲坠,手扶紧了桌沿才站得安稳,“你、你早就知道?”
“孤竹国死去的那个公主,是你妹妹?”端木扶摇似乎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说自己想说的,“你跟她长得很像……”肚子好痛,像是有人在一刀一刀地剜着他的血肉,无法忍受之下,他痛苦得蜷起身子,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天哪!慕容寒枝身子狂震,一下跌坐在椅上!她恢复本来面貌,一来为堵太后一伙的嘴,二来也确实是想在杀死端木扶摇为妹妹报仇时,让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应当。可是她却忽略了一点,她跟妹妹长得确实有七分相似,而见过妹妹的端木扶摇在看到她的真面目之后,又怎会一点都不怀疑?
只是,端木扶摇好深的心机,或者说真沉得住气,明明已经怀疑到什么,居然能忍着一个字都不问,让她自以为是地继续自编自导这场闹剧,还以为自己做得很成功!
对了!一想到这里,她陡地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像是从来不认识端木扶摇一样,惊恐莫名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既然早就猜到,为什么还要喝?”
端木扶摇剧烈地喘息一声,想笑,但笑不出来,“我若、若不喝,你就不会、不会问,你不问就表示、表示你已认定是我、是我害死你妹妹,那我不管说什么,你都不会、不会相信。”
轰!是有炸雷在头顶响过吗,不然慕容寒枝为什么觉得脑子里轰然做响,几乎要晕过去?
原来端木扶摇一直不问,就是明白她不会相信他的任何解释吗?在明知道酒中有毒的情况之下,他还要喝,就是想慕容寒枝听他一个解释?
天,这当中究竟还有什么误会如此重要,令端木扶摇不惜用生命来换取一个解释的机会?“姐姐,你、你不知道,我一直、一直希望你亲口问我……”他喘息着,脸上呈现出一种灰白色,嘴唇却发紫,很是吓人,“我说、我说我可以解释的,可是、可是你不问,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不、不是的,不是的!”慕容寒枝呆呆看着他苦苦挣扎,心早已麻木,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这就是她一直想要做的事吗,可为什么喝下毒酒的是端木扶摇,感觉下了无间地狱的人,却是她?这一瞬间,她凛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大错特错!
“不过没所谓了,所谓、所谓‘人之将死,其、其、其言也善’,要是这样姐姐就能相信我,听我说,我、我不怕死----”
“别再说了!”慕容寒枝陡地受不了地大叫,用力摇头,“别再说了,扶摇,别再说了!”
“让我说,”端木扶摇用力按紧肚腹,借此缓过一口气,“不然我死也……不安心,姐姐,你、你是孤竹国公、公主吗?”应该是吧,不然她又怎会跟死去的孤竹国公主是姐妹,可为什么姐姐又是从雪池国来的?这当中的曲折,若非慕容寒枝亲口解释,只怕他是死都想不明白的。
慕容寒枝看着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好,你既然要说,那就说个明白,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妹妹才嫁过来就死于非命,她只知道妹妹是死在端木扶摇手上,个中究竟有什么曲折,她其实也一直想知道的。
“那天端木扶苏很高兴,在天坛祭天,迎娶、迎娶孤竹国公主,我、我是二皇子,自然也、也在,”端木扶摇每说一句话,就剧烈喘息一阵,显然是极其痛苦的,却还在咬牙忍,“可没、没想到,孤竹国公主才一下轿,就、就手持利刃扑向端木扶苏。”
“什么?”慕容寒枝吃了一惊,“你说妹妹她要----”初时她原本很是震惊,但仔细一想,也不禁明白妹妹当时的心境,她本就是被逼着嫁到望川国来,怎么可能死心塌地跟端木扶苏那个风流皇帝,她第二次答应嫁来,想必就已经做好这般打算,杀了端木扶苏,然后自尽,一了百了。
“我、我也没想到,但我当时、当时我就站在端木扶苏身边,也不及、不及细想,顺势抓住公主的手腕,原本、原本是想阻止她,可、可我没想到……她、她就着我的力道,把刀、把刺进了自己心口。”
“不!”尽管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而当时的情景慕容寒枝也没有亲见,但在听到这残忍的一瞬时,她还是忍不住嘶声叫,狂乱地摇头,“不、不要!妹妹,你、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一定要死,为什么?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再见的机会的,为什么要死?
“我当时也、也吓呆了,我根本、根本从来没有伤过人,她、她那个样子,好、好可怕……”端木扶摇瞪大了眼睛,眼前又是一片血红,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虽然从来不受人待见,与人却没有恶念,突然有条那般鲜活的生命在他手上消逝,他怎能接受?因而那段时间他总是夜夜做恶梦,梦到满身鲜血的女子向他索命,痛苦之极。
“不、不……”慕容寒枝已说不出话,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字,眼神已呆滞。
“我、我抱着她,我叫她别死,她就笑了,笑得跟你一样、一样好看,然后她说、说算你倒霉吧,我杀不了那个、那个畜牲,只能自己、自己死,我原也没想、没想害你……”端木扶摇身子一阵抽搐,大概那毒药已经完全发挥效用,他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人也要坐不住。
“别再说了!”慕容寒枝回神,过去扶他,“你----”
“让我说完!”端木扶摇一下有了力气,猛一把扯住她的衣袖,仰起脸来看她,“你妹妹还有、还有样东西,”说着话,他吃力地伸手向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荷包来,“她那时候把这个、这个交给我,说有朝一日若是有缘见到她的姐姐,就把这个、这个给她,她说姐姐就会知道,是她自己要死,不是我杀她的……”
慕容寒枝身心狂震,隔了好一会,才颤抖着手接过来,熟悉的图案,略显幼稚的针脚,一下子把她的回忆带到妹妹还在的时候,巧笑嫣然的她是如何强忍着心中悲痛,把一个跟这个差不多的荷包送到自己手上的:
“姐姐,你要成亲啦,可我没有银两买东西送给你,这个是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自己绣的,送给你吧。”
“姐姐,那我们就说定啦,这个我们要一直放在身边,就算要送,也只能送给最喜欢的、或者最信任的人,好不好?”
呵呵,妹妹,寒叶,原来你冥冥之中早已料到,我会有跟扶摇相见的一天,所以早早替他安排好了退路,只要他拿出这个荷包,我就会明白你的意思,就不会找他报仇,是不是?
可是,还是没能尽如你所愿,我如何知道你原来是有心求死,更不知道你想手刃毁你一生的仇人!荷包一现,所有的事情都不必再问,也不必再解释,她相信妹妹,也相信端木扶摇所说的每一个字,她不再恨他,一点都不!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喝?”她颤抖着,哭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恨自己的自以为是,恨自己的残忍,端木扶摇一直以真心待她,她却连亲口问一问他的勇气都没有,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为她付出守候?
“从、从看出你在恨我,我就、我就在想是为什么,”端木扶摇无奈地苦笑,“你说、你说是我酒醉后轻薄于你,但我还记得、记得我并没有对你做什么,我想一定是我、是我说了什么话让你生气,所以我才说,你要给我解释的机会。”
慕容寒枝身子一震,没有勇气再听下去,她现在才知道,端木扶摇一直问她,有没有话要问,目的在这里!可惜,她早已认定他就是自己的仇人,根本不屑听他的解释。
“可是你不问,你根本就不愿意相信我……”端木扶摇眼中流下泪来,但并没有怨,也没见有恨,只是绝望般的伤心,“当我看到你的样子,猜到你是为、为孤竹国公主而来,我也很、很害怕,我多希望你可以问我,可是不过我不怪你,你妹妹死了,你、你很难过,要替妹妹报仇,天经地义!”
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打定主意把这条命还给慕容寒枝,让她别再有遗憾。也许这真的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一切,他还是二皇子时,对谁都不屑一顾,偏偏对慕容寒枝就有不一样的感觉。
可他们即使走得再近,也从来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悸动。既然上天都在成全慕容寒枝,他还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慕容寒枝摩挲着的中的荷包,虽还是难过,但心头已豁然开朗。
看她攥紧了荷包,神情是喜忧参半,但却是解脱了般的轻松和如释重负,端木扶摇急促地喘息一声,“现在我心愿已了,也不不再有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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