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如真低头,把食盒递给王会:“实郎赶着上衙门,我给你送醒酒汤和点心。”
想想家里不惯风沙干热的六指闷葫芦与眼前一路追随他而来的体贴红颜,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都护府西院,刚下值回来还带着宿醉头痛的许彦高兴地抱起迎接他的小女娃。
“一天没见小玉奴,可把我给想死了。”许彦偷瞄一旁冷着脸的爱妾阿若,“你有何好吃的,快让你姐姐给端上来。”(庶子庶女不可喊妾室为娘,即便是亲身母亲,也要喊她的名字或以姐姐为尊称。)
阿若默不作声地把点心给端上来,许彦眼光闪动,求生的欲望强烈:“昨晚是竹录参的悬车之宴,都护府上下都出席,我推不了,总得要喝几杯,不过真的只喝了几杯,余庆一直跟在我身旁,他可以作证,只是......没想到春满楼家的酿酒有如此大的后劲。”(悬车:退休)
尽管没有留宿女肆,但也是一身酒气的夜归。阿若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许彦忙补充:“我只是喝酒聊天看歌舞,没有其他别的......”
交河城的夏夜,城里的居民大多像许彦这般在柴米油盐和女人孩子中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但在城里的某个角落,一个手脚被缚双眼被遮嘴巴蒙蔽的僧人屈膝侧躺地上。他侧耳细听四周的动静,把手腕上束缚着他的绳索不住往地上磨,试图把绳索给磨断。忽然他停住了,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他竖起了耳,全身紧绷。
“矢孤介,不要白费力气了。”不示容的声音阴恻恻地在一旁响起。
矢孤介保持沉默,一动不动。
不示容哈哈大笑,背身而去,忽又驻步:“你那恩公好友许彦老是嚷嚷着与你见面,你怎能与周人如此亲近?”
矢孤介发出低闷的呜呜,不示容在他身旁蹲下,啧啧笑道:“让我猜猜你想说的话!不要伤害许彦?放我出去?哈哈哈,矢孤介你……”不示容忽然住嘴,他的手被另一只别人的手给抓住,饶是他应变迅速,依然被一股劲力扯住身体向前扑倒。
不示容反手擒拿,一个硬掌扫向矢孤介的下巴。矢孤介的双眼被遮看不清目标躲避不及,生生受了这一掌。不示容顺势沉下身体,胳膊肘压在矢孤介身上。二人纠缠扭打,矢孤介来不及扯下蒙蔽眼睛的布条,只觉得单边胳膊一热,顿时剧痛脱力,但他的另一只手并没有停下,在被伤的同时也抓住了不示容的一支胳膊狠狠一扯。他听到了骨络的嘎啦响声,想来对方也脱臼了。
趁着这个空档,双方拉开了距离,矢孤介急忙扯下遮挡两眼的布条,可眼前四周再没有人影,熟悉的墙壁与摆设告诉他这是一处暗室角落,是他僧房里的一个地下室。矢孤介解下身上的缚绳,牵扯了胳膊肘上的伤,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呼了口气,走出僧房。
沿廊下立着的什恴瞧见矢孤介,一身的狼狈,一只胳膊受伤吊着,什恴吓到了,忙上前:“僧主,你……我……我马上请医郎过来。”
“可有看到何人从我僧房里出来?”
什恴有些莫名其妙:“看……看到僧主……出来”
医郎匆匆赶来替矢孤介治伤,什恴心里纳闷:僧主这是在卧室里摔了一跤把胳膊给甩脱了?嘎嘎的骨头复位声让小僧的两只断腿发软,心道僧主一定很痛吧,暗里又嘀咕,僧主的脸伤才好,接着又胳膊脱臼,坏事总是不断,太可怜了。
矢孤介听罢这些天来发生的大小事,不禁皱眉沉思,一个抬头,视线定在了书案上的一搁义报。义报来自各地伽蓝寺院以及四方云游的行僧,本意是为了收集各方情况用以传播佛法,长年日积月累下来,这小小一张又一张的单薄纸片汇聚成了西域地上最庞大的信息网。不示容囚禁他假扮他借用沙门僧主的身份,为的便是这些义报吧?那他收集情报信息的目的又是什么?他又如何知晓沙门有此义报?
矢孤介没有头绪,抬头吩咐:“收拾一下,后日我们前往宁戎谷仙窟寺结夏。”
宁戎谷离交河城很近,只需大半日的路程可到达。宁戎谷中清幽寂静,最是适合夏日纳凉。矢孤介本想趁着结夏之机到仙窟寺翻看师尊的遗物,查查可有与不示容相关的信息。
仙窟寺里安静如常,主持和尚怀谷眯瞪的小眼睛里透着焦急,终于等到矢孤介的到来,怀谷的焦急更不可按耐:“僧主......怀谷无用,没有照看好小师叔......”
“小师叔怎么了?”矢孤介才下马车便随着怀谷赶往中院,院里有一口井,十几名僧人围在井口处,瞧见矢孤介进来,忙让出一条通道。
矢孤介向井底看去,井里深邃漆黑,隐约有粼粼波光浮动让人晓得那洞底下是一潭井水,而不是一处无底的深渊:“好好的人,如何就掉进井里去?”
“昨日已将尸身从井底下吊上来,现下正停放在侧后院。”怀谷的脸上掠过不安,磕磕绊绊地解释:“小师叔这些年一直神智不清,多半的时候都在房里修养,也不知何故忽然夜里跑出来,而后又掉井里......”
矢孤介察觉到井里飘逸着一丝淡淡的腐臭味,眉头紧蹙又缓缓舒展:“尸身已经开始腐烂,看来小师叔已经故去了几天。走吧,先祭奠小师叔。”
这位师叔早年生病烧坏了脑袋,整个人疯疯癫癫,一直养在屋子里,矢孤介只晓得有这样一位师叔,却很少见他,全然不记得他的长相。现如今在井水里泡了几日,尸身膨胀臃肿,更让人瞧不出小师叔生前的模样。矢孤介双掌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又亲自为死者念经超度,肃容而诚挚,风姿翩然,让见者无不在心中动容盖叹。
夜风微凉,仙窟寺中院的水井旁围站着一圈手持火把的僧人。一旁的怀谷看向身旁,矢孤介点头,便有两名僧人将火把衔在口中,用绳索的一端绑缚腰身,另一端牢牢地扣在井旁的大石头下。两名僧人纵身往井里一跳,没有跳水的声音传来,诸人围上前往井下一看,一会儿的功夫,那两名僧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井底下,而深邃的井道里却有微光隐隐透出。